Always.

 

去年元日时

约了这么多年的上元灯会

还是没约到你 


梁予焕:

试水

by予焕


他在廊边靠河坐了许久了。层层的灯笼,层层的谜,层层的人群,灯光在河水中雀跃,那红色结结巴巴,说不出一具完整的话。

人渐渐散了,只有红色的灯火依旧在黑水塘中雀跃着,他们和灯不一样,他们不可能整夜熬着一双红眼睛。灯等到了那个来看它的人吗?

他抬手,把玩着一束金红的灯穗,江上的黑,泛起风细微的形状,每一丝波澜中都藏着一整片灯火。



有时,瑟兰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只是被困在一个梦里无法醒来。一个只有他自己是鲜活挣扎着的梦境。黑发的少年抬手去解一个灯谜,那时他个头甚至没有自己高,他看着他的眼睛,深深地笑,笑意如刀,割去他的赘余和慌乱。只是这刀本身又叫他不知所措了。埃尔是朋友。

只能是朋友吗?

他是他忠诚的朋友。

是在什么时候占据了自己的梦境?

是在什么时候,他才愿意看一看那个阑珊处的人?


天冷,江滨的看灯人大都转了一圈便冲着热闹的夜市去了。长长的廊桥上,灯在等人来看。

他一人从卖灯笼卖小吃的摊子前走过,躲开烤炉的灰烟,仔细着脚下的泥泞,仔细着热闹。

那大堂灯是镇宅之宝,如同宫阁院落,从上往下数,是九层,从外往里数,也是九层,层层都取等大的珍珠琉璃,一层一色,取细牛筋贯连而成,中央的红灯罩取山羊角融化,入朱砂,拿钢管吹制成大圆。羊角融化的工艺已失传,敢取钢管吹制的人大都已化作宅后山坡上的碑石。他们中唯一剩下的那个,早在一次次吹制中哑了喉咙,做了“吹人”,靠手艺活着,化羊角的那位管家殉情而死后,他便无所事事,只有每年擦灯笼时才穿戴一新,口袋里装满糖和鞭炮,等最甜的小孩叫他爷爷。他平日都在老年协会打麻将,常打常输,大家也不恼他,就当多了个陪手,待到元日看灯的时候,一家老小都透了一张票,提前挤进去去看他挂的大堂灯。

于千万人,千万灯之中,只见到那心心念念的一个人。层层错错,灯芯只有一盏,灯光柔软,钢管的边缘锋利,吹人的嘴唇很快肿起,内壁的伤疤叫他吃不下饭。只有灯光的七彩如此好看,那山,那水,他一步步弯腰,攀上各色的岩石。岩石和他一样哑,只有磨开后鲜明的颜色叫他心悸。


灯光是哑的,他身上的甜味早已漂净,不会再招惹蚂蚁和孩子。


那日他拉着埃尔隆德去灯市,少年本不喜热闹,小心地避开路上的泥泞、烧饼摊的灰烟。看到闪闪的荧光耳朵,小孩子们提着各色的花灯笼跑来跑去,他们停下来,看粉色的棉花糖在转口上涨得越来越大,他拎起小皮袋找零钱,埃尔伸出一只手托着,他目光一侧,看到白水桥边,两个人瘦瘦的影子重叠在一起。

那人伸出细长的手指握住他的,埃尔看着他,眼里一方湖水静寂无疑。埃尔示意他弯下腰去,自八人抬的龙头下边穿过,祈求好运。他的手指修长,干净,握着他的,这般有力。少年迅疾恍惚间拿左手握了他的左手,手背捏在他的手心里,弯腰,重重地喘息,这突然的尴尬令他不能自已地笑出声来,两个人大笑,继而沉默。似乎刚刚爬出地洞,笑得浑身颤抖,才能抖下这浑身的泥泞。


“我喜欢你。瑟兰。”

他回头,街灯下少年的眼睛闪烁着确信无疑,瑟兰不知自己搪塞了什么,回身跑开,沿岸的一挂挂各色的灯笼撞进他的眼睛,风撞进领口肆意咆哮着,他才恍惚觉得,他的刀着实是太快了。他一定受伤了,流血了,说话才结结巴巴,如同无穷无尽的雾气。而他困在里面,经年,心地依旧薄而锋利。

那堂灯错落的灯光,那灯光一层层,映在他年轻的脸上。他脸上的表情一层层,他眉眼的花瓣一层一层,一层浅一层深,金色的发尾溜过少年的指尖。

他小时候为了看灯,也喊了那老哑巴好多次爷爷。那老哑巴不曾高兴,总是一脸困倦,只有此刻他才晓得,做灯的意义。

管灯人哑了,于是他失去了赞美的条件,也好在他词汇不多,他的词汇都变成了明净错落的灯光,层层用心。


丝绢做的荷花灯,一朵朵沿着老街错落的檐角浮着。他俩踏着泥泞,心满意足地穿过小吃摊灰色的烟火。少年的围巾温柔,他没带这些,里面只穿了衬衫,却微微发汗。

他不知道走了多远,直到最后一朵荷花灯在他头上熄灭,老街灯市的热度被初春的寒风吹散了,他才晓得。他走得太远了。

真是太远了,他几乎没有力气再回返。

彼时的瑟兰仅是16岁的少年,对这世界有着无数的美好期盼。

他想过自己的生活,想去到深海和沼泽。他们的未来柔软而无形,可以被打造成各种光彩熠熠的形状。

只是那双灰眼睛真是明亮得太清楚。像河心那盏红荷花灯,花瓣层层分明,花蕊中的光实在藏不住。

他怎么能跑回去?他要跑过数十个灯光的明灭,跑到那次灯光的源头,那吹灯人还能说话的时候,那灯光早存在了,只是这时才等到他们的到来,映出他们的脸,呼出的水雾细腻,手纹清楚,相对的眉眼流光分明。


他几乎是忘了这个朋友。

伤疤结起来,喉管的断裂连接起来,说话流畅起来,像风,流畅而无所挽留,无所携带。一生在没有彼此的土地上流亡。

那时我们都很年轻,笑的时候像是活在雾中,说话的末尾跟着很多的省略号,以为这么说话总是能意犹未尽,实际上是将我们一生都省略。雾这样洁白,却没有方向。



金发的少年坐在廊下。侧着脸,临水看灯。一层层的波光,一层层的故事,一层层的笑影,深深浅浅,他扬起眉毛,少年时的不驯如同一把刀,隔开帷幔,光亮依旧。

黑发的诺多看到了那把刀,雪亮,锋利,依旧一层层割开他的伤疤。

一把好刀并不需要刀鞘。

一把好刀在等待另一把。


“你在看灯吗?”

“嗯。我看来看去,觉得这一盏最好看,便决定坐在它的下面。你有看到好看的灯吗?”

“有啊。”

“哪一盏?指给我看看?”

来人敛眉,清清的笑意在灰色的瞳孔中央漾开,金发的辛达从容地靠着栏杆,身后的挂满花灯的龙舟迅疾地驶过,几个小姑娘挤出尖脆的叫好声,辛达眨了眨眼,似乎又被拢进那烟火香味里,又一眨眼,眸色忽地清明了许多,他抬眼,自行玩味着指尖的一缕烟火香。忽然又笑了。


少年这一笑。不知又有多少岁月过去。埃尔睁大眼睛看他,知道他又会看过来,看过来,看到他眼睛里来。

“瑟兰。”

“嗯?”

来人的瞳孔中呈现湖水一般的宁静,只有湖水中央,一盏红荷花灯,静静亮着。

他们伸出手指,手背包在手心里。一个词轻轻摇晃,那刀锋雪亮,花瓣层层清晰分明,稳稳的,袅袅的那个深眠初醒的清晨,人世的炊烟正将他们合一隐遁。


“你。”




评论
热度(12)